廖亭山心道,周满不过乡野出身,纵然韦玄对她格外看重,也绝不可能给她如此贵重的丹药。
他面上浮出几分倨傲,只等着欣赏周满感恩戴德表情。
可万万没想到,周满捏着那一枚丹药看得片刻,竟一声笑,跟扔什么破石子儿似的,把这枚丹药扔回了玉匣!
周围人全看得眼皮一跳。
廖亭山眼角更是抽搐起来。
然而周满只是拍了拍手,神情轻慢:“是好东西,王氏有心了,放那儿吧。”
她随手一指脚下鸟道上那块山岩。
廖亭山脸色又是一变,几乎不敢相信地看向周满:他身为王氏长老,亲携重礼来给她赔礼道歉,她不亲手将这丹药接过便罢,竟然让他把丹药放在地上!
这一瞬间,气氛凝滞已极。
所有人都能感觉出廖亭山身体紧绷,仿佛下一刻便要刀剑出鞘,对周满动手!
但他偏偏忍住了。
廖亭山躬身将那丹药放到周满脚下,慢慢直起身来,却是皮笑肉不笑道:“周满姑娘的性情,的确是能做出生辰宴上献人头这种事的人。”
周满淡淡一笑:“过奖啦,还有事吗?”
廖亭山尚未回答。
周满已一搭眼帘:“没事便恕不远送。”
廖亭山险些被她噎死!
他足足盯了周满有好半晌,才硬邦邦地道一声“告辞”,铁青着一张脸,带着自己身后那帮修士,从剑壁离去。
王恕刚回学宫,与他们打了个照面。
廖亭山满肚子邪火,扫他一眼,见只是个修为微末的青年,病恹恹模样,完全没放在心上,绷着脸便走了过去。
然而王恕已认出了他们身份。
以廖亭山为首,手上皆佩戴着一枚王氏独有的清光戒,其来历再明显不过。
他皱了眉,回头注视着这帮人,直至他们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。
剑壁那边,廖亭山一走,周满唇畔的笑意便慢慢隐没了。
金不换弯腰捡起那一玉匣的丹药,不由咋舌:“好家伙,这丹药可是真正的价值连城啊。你给人家送人头,人家给你送丹药,这王二公子,脑袋没毛病吧?”
周满心中阴沉,只道:“能忍大辱,必有大谋。这帮人恐怕不是看在我的面上。”
金不换道:“是因为王杀?”
周满瞥了那一匣丹药一眼,冷哼一声,颇觉讽刺:“没料我周满竟也有狐假虎威的时候。”
金不换问:“丹药怎么办?”
周满道:“稀罕玩意儿当然不能浪费,正好拿去给菩萨验验,没毒再用。”
有上次春风堂养气丹教训在,王氏送来的丹药,谁敢轻易服用?
周满把丹药一收。
这时众人看过了王氏来赔礼道歉的热闹,也差不多到悟剑结束的时间,便都慢慢散了。
剑壁这边人少下来。
然而却有一道熟悉的清癯身影,在他们下鸟道时,朝着这边走来。
周满刚往下走了几步,抬头一眼就瞧见了:“泥菩萨?”
金不换闻声望去,顿时一脸惊喜:“菩萨!你可算来了,这几天人影也不见,我跟周满差点就要去泥盘街找你了。”
王恕到他们近前,却问:“王氏的人来干什么?”
金不换嘴皮子溜,三两下把事情讲了。
王恕眉头便皱了起来,道:“丹药给我看看。”
周满取了丹药玉匣递给他。
他一一查验过一遍,方递还给她,道:“没毒,能服。”
周满接回丹药,目光却落在他身上,只觉三日不见,此人似乎又清瘦了一些,面容也较往日更为苍白,眼下隐隐青黑,不像是休息好了的样子,验完丹药后眉头还蹙着,眉心里便似乎浮出那一股纠缠的病气。
金不换问他:“你这三天都干什么去了?”
王恕还想着王氏此次派廖亭山来的目的,这时回神,却是下意识先看周满一眼,才自袖中取出一卷崭新的书册递向她。
这玩意儿周满可太熟悉了,这一刻眼皮一跳,已是舌头比脑袋更快:“又来?你失踪三日,就是为了新写一卷笔记来折磨我?”
王恕一怔,连忙道:“不,不是。你让我看剑壁之上的剑迹,为你选一门合适的剑法。可我看遍了,也并未找到哪一门剑法格外适合你。所以,所以……”
周满与金不换都看向他。
王恕乌黑的眼仁一动,抿唇道:“所以我,自己写了一门。”
“咳!”
只一句话,周满被呛着了。
金不换更是露出“你是在开玩笑吗”的表情:“自己写了一门?!”
王恕看他们反应,怕他们误会,补道:“也不能算完整的一门,仅有前面四式罢了。我毕竟无法修炼,仅能从剑理推衍剑招,却不知效用如何,对或不对……”
金不换一时如在梦中。
王恕则又看向周满:“我想闭门造车,难免如空中楼阁,所以仅止于此,想请你先试剑斧正,若无错漏,再往下推衍,看能否得出后面的剑招。”
周满知他博学,可竟未料他已博学到了这等地步:一个连剑都握不住的人,凭空写出一门新的剑法?
换了旁人,她只怕要骂一声“有病”。
然而眼前偏偏是泥菩萨,他之前那些“纸上谈兵”,虽有错漏,却的确高见颇多,此刻神情也不似作伪。
周满终于将信将疑,接过那一卷书册。
果真是一卷新写的剑谱,首页乃是剑法总纲,后面几页则如他往日笔记一般,画了许多比剑小人,标明灵气在经脉中的走向和要诀,且每一剑式边上都以清疏的字迹,标注了剑式名称。
周满在看第一式时,已怔了一怔,待得四式剑法看完,心念微动,便抬起眼眸,直视王恕。
王恕抿直薄唇,心跳却是忽然紊乱了几分。
他比谁都清楚这四式剑法是如何写出——
看完琅嬛宝楼内剑法千卷,他本想博取各家之长,再忆及那日参剑堂前周满试剑,烈火燎原,不退分毫,当是肃杀酷烈之剑。
然而,正当他铺纸执笔,便要落墨时,偏有一瓣雪色进了眼底。
那是他衣袖上落着的一片梅。
或许是当日回来时自前堂那梅瓶边经过,一时不慎沾上,过了三日,生气渐消,已有干枯之态。
他分明该轻轻将其拂落,继续落笔,可那一刻,却忍不住慢慢搁了笔,将其拈在指间。
其时夜半三更,周遭人声俱寂。
他看着这枯瘦的梅瓣,想起了什么,于是掌了灯,出了门,走过廊下,到得前堂,将那昏黄的灯盏举起,照着瓶中所插的那一枝病梅,看了小半宿。
王恕知道,周满此人便如深渊绝壁,用剑绝不讲究好看,越是杀机凛然,越是干脆实用,越合她心意。可脑海中不断浮现的,偏偏是医馆遇袭那一日,他以病梅相投,周满折枝作剑。
挥之尚且不去,如何能够克制?
他写的终究不是原来准备的那一门剑法,他知道,他有私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