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又是造纸,又是印刷,皆考工之事也,郡守可以进去做少府少监了。”有人如此开玩笑。
黑夫谦逊道:“我何德何能,不过是请墨者和工匠,将常见的刻章和印花相合,才得出了此法。”
黑夫没有说谎,和造纸一样,他只提供了想法而已,其余技术,统统是现成的。
印章这东西,秦朝官吏人手一枚,黑夫便是银印青绶,每写一份文书,就要盖一次戳子。官府所属的工匠里,就有专门刻印的人,他们不仅做印章,还要为青铜器刻铭文,刻篆技术炉火纯青。
不过玺印的字数较少,印面也小,刻字可以,压印经验就不足了。黑夫又将目光放到了官营的织坊里,胶东桑麻之业繁盛,那些市面上美轮美奂的丝制衣裳,多是用凸版印染技术批量压印而成。
将两方的工匠集合到一块,再等程商到位后,就可以开工了。
墨者是优秀的工程师,程商和黑夫合作不是一两次了,被他一点就通,按照黑夫的描述,伐采胶东本地的梨花木、黄杨木、银杏木、枣木等,经过浸泡、干燥、刨光等诸多程序后,制作成尺牍大小形状,只是比普通尺牍要厚。
然后,便按照已经很成熟的印章制作技术,将写满字的薄纸反铺上去,花了不短的时间篆刻,使木牍上密密麻麻全是阳刻的反字,这便是所谓的”雕版“,再由印染工匠研制印刷专用的烟墨,调配淡浓程度、压印时间,不过月余,一套成熟的技术就新鲜出炉了!
有现成的前置技术,加上他提供的想法,发明很简单,应用却难。
它的出现,能否满足这时代人们的某种需求?如果不为人所需,哪怕被后世赋予再伟大的意义,也很快会淹没在时间长河里。
就拿纸做比方,若非秦朝官府海量的文书往来需求,黑夫笃定,纸张绝对会只在小圈子里流行,沉寂很多年。
而眼下的印刷术,若想它被人广泛利用,前提是,社会需要大规模批量的文字复制!
中国雕版印刷术的出现大概是唐代,最初却不是用来印书籍,而是用来印佛经,这东西只要是信佛的人,几乎都需要,光用手抄是满足不了需求的。
欧洲也差不多,文艺复兴时代,欧洲人最初大批量印的是圣经。
一种发明要能广泛应用,不在于它超越时代多少,而在于能否被时代所需要。
这就是黑夫搞发明的原则:择世所需。
他倒是觉得,印刷术和秦朝挺搭配的……因为秦朝在某件事上,也需要又快又多的文字复制。
这时候,程商已将第二张纸印好,黑夫双手奉上,秦始皇接过一看,露出了笑。
“方才那张纸,印的是《尉杂律》,而这一张,则是《内史杂律》!黑夫,你这是在告诉朕,往后御史府给郡县颁布律文,不必再让刀笔吏手抄,而可改用印刷了?”
“陛下圣明!臣最初让工匠研制此法,正是为了印制律令!”
黑夫就是这个意思,《尉杂律》上最重要的一条内容,是“岁雠辟律于御史”,意思是,廷尉每年十月,要去御史府核对新颁布的律文。这点很有意思,黑夫的老丈人叶腾虽为廷尉,掌握天下刑狱,但管的只是司法权,立法权在御史府手里攒着。秦朝可不会守着“祖宗之法不可变”,律令随时根据实际情况变动,所以御史府每年都会搞一次“法律修正案”,让廷尉派人来旁听。
廷尉让人核对完新修改的律法外,又令刀笔吏抄录,将其颁布给各郡法官,郡法官又通知县法官来学习抄录……这就是《内史杂律》里写的:“县各告都官在其县者,写其官之用律”。
县法官带着中央和郡里的红头文件回到县城,又将其发予小吏和乡啬夫传看。就这样,律令从中央传到了地方基层。
黑夫对朝廷从立法到布法的过程再熟悉不过,侃侃道来,最后不知怎么地,竟说起了自己家乡安陆,那位叫“喜”的法官狱掾几十年如一日,抄录律文的故事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