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帝陛下,对阴阳数术是很迷信的。
谒者又宣读道:“数以六为纪,符、法冠皆六寸,而舆六尺,六尺为步,乘六马……”
黑夫差点没忍住笑出声。
这是阴阳家和皇帝对“六六之数”的神秘崇拜和竭力追求,但此刻由谒者念出来,却让黑夫忍俊不禁……
“皇帝陛下在向天下高喊六六六六六?”
……
黑夫好歹没有笑出来,不然他的故事,可能会在今日此戛然而止。
当宣诏全部结束后,站了许久的群臣终于能坐下了,皇帝待臣下还是很人道的,不仅有各自的席位,还让内侍会为他们献上“法酒”。
可惜郎卫却是没座位的,幸好黑夫在军中时,就很喜欢带着手下人站军姿,一站几个时辰完全不是个事……
今日的正戏才刚刚开始,群臣按职位高低,依次向皇帝敬酒,也就是所谓“上寿”。
武成侯王翦首当其冲,他起身至殿中,把酒祝寿后,又下拜道:“陛下不嫌老臣无用,委我以六十万之师伐楚,耽搁半载,亦未曾催促,反倒每月赐我田园无数,如今又增爵为彻侯,老臣实在惭愧。”
“如今老臣年迈,告老在家,唯一放不下心的,便是独子王贲,他远在齐地,千里迢迢,万一哪天老臣病重将死,竟不能赶回见最后一面,还望大王能令王贲调回咸阳,为我送终……”
黑夫对面的王离面色未变,呼吸却急促了几分,连黑夫都能听明白,王翦是想让儿子也交出兵权,以此让皇帝安心啊。
秦始皇却不允,回敬王翦道:“将军何谈老矣?老王将军尚且可能要为朕继续开疆辟土,何况小王将军?齐地新附,必须要大将镇守。”
他还一指陛下的王离,笑道:“等到新的小王将军能为朕镇守疆土,再让王贲回来罢!”
王离感到十分荣耀,王翦却暗暗叹了口气,拜谢后回到了座位上。
接下来,便是右丞相隗状,这个比王翦还老的老臣动作缓慢,说话啰嗦,都是一些歌功颂德之言,皇帝耐心听完后,让内侍将他搀回位子上,还嘱咐御史,纵然老丞相有什么昏聩举动,也不要难为他……
隗状甫一坐下,左丞相王绾便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,终于轮到他了!
“陛下扫平天下,擒灭六王,万里归一,此乃三皇五帝以来,未有之事也!”
王绾来自山东,年轻时在稷下学宫混迹过,与儒家、阴阳家相善。是他建议皇帝招徕山东士人为博士,这是秦朝大规模引山东人才进入朝堂的尝试。
此举取得了不错的效果,虽然也有些士人固执不来,但周青臣、伏胜、漆雕氏、乐正氏、叔孙通等人纷纷入秦。
他们发挥自己所长,列出六国礼仪,采择其善,结合殷周和秦国固有的礼制,最后才有了今日大朝会的礼乐之盛。
此外,亦有一些阴阳家来到咸阳。皇帝对他们,可比儒生感兴趣多了,定水德,数以六为纪,都是他们的功劳。
也是王绾的功劳。
右丞相老迈不堪事,王绾只以为,自己这左丞相,要在这新朝开辟,万礼更新的日子里,独占鳌头了!
于是,被博士们吹捧得有些飘飘然的王绾,在祝酒称颂皇帝功业后,又大着胆子,提出了一个建言。
“然天下广博,诸侯初破,人心未安,尤其以燕、齐、荆等地辽远,立郡县恐有不便。昔日周武灭纣,便使诸子辟土封侯,实亩实藉,如此则边疆安定,蛮夷入朝。陛下多子,不如立诸子为诸侯,镇守燕、齐、荆疆土。臣冒死进言,唯上幸许!”
硕大一个殿内,寂寥无声,有的人看向王绾,而那些事先得到消息的人,则看向了秦始皇。
皇帝却没有多做表示,甚至没有露出一个倾向性的表情,只是淡淡地说道:“诸卿以为如何?”
仿佛是商量好一般,文臣队列里,一个个卿臣陆续出列,说道:“秦律有令,宗室非有军功论,不得为属籍,公子王孙均在此列。如今陛下登临皇帝之位,关中黔首人赐爵一级,十余子却无封赏,不如按左丞相之言,使之就封,既能尊崇诸公子之位,亦能镇戍疆土,岂不美哉?”
殿尾的博士们就等这一刻,也引经据典,大谈什么“周文武分封,使周得寿八百载”,秦继殷、周之统,也应该延续这一做法……
甚至连武臣的队列里,除了王翦坐定闭目默不作声外,因功封为上卿的将军们也纷纷表示支持。
一时间,殿内群臣以赞同居多,都说封建子弟为便。
唯独黑夫低下头,为王绾感到一丝不妙!
果然,在一片赞成声中,等待多时的廷尉李斯赫然起身,走到了殿堂中央。
他手持白玉圭,朝皇帝重重一揖,说道:“陛下,臣以为,左丞相及群臣封建之说,皆迂阔之言也!”
此言一出,方才还讨论得热火朝天的殿堂,徒然冷却下来。
王绾没料到,事先通气时未反对此事的李斯,此刻却站到了他的对立面,猝不及防下,心中亦有些恼怒。
群臣则瞪大了眼睛,博士们满是敌意的目光投向李斯,一些方才出声附和的人,则立刻闭了嘴,开始退回座位上,准备再观察会局势。
“来了!”
唯独黑夫捏紧了拳头,他对此早有预料,只是没想到,这场郡县封建之争,国策之争,在第一次大朝会,便如此剑拔弩张!
……
ps:秦以战国即天子位,减去礼学,郊祀之服,皆以袀玄。——《后汉书·舆服志下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