袁芳和其他夫人来的次数也要比过去多了不少。
偶尔曹植和曹熊也会过来,只不过曹彰来看她的次数确实是寥寥可数。
曹彰到的时候,卞夫人正在修剪花枝。
侍女禀报了曹彰来到的消息,她的手下意识的抖了一下。
不过她很快就恢复了正常,语气很平淡的对侍女说道:“他既然来了,就请进来吧。”
侍女答应着退下,片刻之后把曹彰引到卞夫人的身旁。
“孩儿见过母亲。”曹彰躬身向卞夫人行了个大礼。
“我当你这辈子都不会再来。”卞夫人仍然在修剪着花枝,看也没看曹彰说道:“我还以为这辈子,我们的母子情分已经终结了。”
“母亲这么说,实在是把话给说的重了。”曹彰回道:“我只是不认同母亲当年的做法……”
“当年确实是我错了,总觉得只要能让我的儿子拿到大权,以后日子就会好过许多。”卞夫人把修剪枝条的剪刀递给侍女,转身看了曹彰一眼,说话的语气平淡的就像是一片湖水:“办错了的事情,现在想再多也没什么用处。你能来到这里,我也是十分欣慰。你我母子数年没见,要是一见面就说这些,也没了个意思。”
“母亲果真已经淡忘了过去?”曹彰问道:“果真不再想着与长兄争夺什么?”
“我这辈子,共为你们的父亲生养了四个儿子。”卞夫人说道:“除了子桓在当初邺城被魏王拿下时死于刑罚,你们几个如今也还都算安稳。好好的日子不过,难不成总得给自己找些麻烦?”
“母亲能这么想,我也就放心了。”曹彰回道:“如今天下已定,大魏即便再有战事,也是与异族之间的争斗。长兄到现在也还没有称帝,许多事情都在等着他去操劳。母亲在这里能够过的安稳,其实我也是放心的。”
“既然来了,今天也就别再走了。”卞夫人说道:“如今我在这里也不像当初完全不能四处走动,要是想去见个什么人,倒也没谁会再拦着。可不知道为什么,日子过的越是长久,我越觉得与人接触多了没什么意思。久而久之,反倒喜欢上了如今的清净。”
“后宅之中,能够落个清净当然是再好不过。”曹彰回道:“既然母亲留我,我却之不恭,只能恭敬不如从命。”
“要是在以往,只怕我留你,你也不肯留下。”卞夫人微微一笑:“说起来,还是把心境给变了,日子才能过了平顺。”
“那是当然。”曹彰回道:“人一辈子能做多少事,能得到多少名望和地位,都与能耐和运道有着割舍不开的关系。能耐和运道不足,即便再怎样追求,也不可能得到想要的那些。”
卞夫人点头:“你说的还真是那么个道理,要是当年我能像你一样看的这么通透,你二兄应该也不至于会死。”
“二兄的事情,母亲就不用多想。”曹彰回道:“他做过什么,长兄又为什么非杀他不可,母亲应该比我更加清楚。”
“不说那些过往的事情。”提起曹丕,卞夫人知道曹彰说的话会是他很不爱听的,于是打断他说道:“你二兄如今尸骨早已幻化成灰尘,你也不必再追究当年他犯下的过错。”
“母亲的话我都记下了。”曹彰回道:“只要母亲能够安稳度日,以后我会经常前来探望。”
“能有你这句话,我已经心满意足。”卞夫人微微一笑,对曹彰说道:“数年不见,没想到今日见了,你我母子说话,完全不像往日,说不了几句就会争论不休。”
“那是因为母亲心性已经转变,我也不肯再惹母亲不快。”曹彰随即回了一句。
卞夫人微微一笑,什么话也没有再说。
心性有没有变化她自己当然清楚。
与其说是舍下了过往追寻的一切,倒不如说是她已经看明白了现实。
曹铄抬强大,已经强大到了她仰视也看不清楚的高度。
与如此强大的人为敌,除非她是个傻子,否则也绝对不会那么去做。
“听说你们在雁门关外抗击羯人,战事很是顺利?”卞夫人突然岔开了话题。
提起雁门关一战,曹彰少不了要把曹恒狠狠的夸赞一通。
卞夫人默默的听着,等他讲述完了以后,她才问道:“长公子身先士卒,果真是以一当百,挑杀了数十名羯人头领?”
“那还能有假?”曹彰回道:“我和赵将军当时就在他的身边,实话说,一直以来我虽然知道他的本事不小,却还是不敢相信,他的武艺居然精湛到了这样的地步。”
“看来长公子还真是有几分魏王的风范。”卞夫人轻轻叹道:“将来也不知道魏王膝下儿女会是怎样,会不会像当年的他和你二兄一样……”
“决然不会。”曹彰回道:“魏王从起初就已认定是由长公子继承他的大业,其他公子虽然都是学到了他的本事,却没有一个会心存侥幸,想要从长公子手中夺取家业的。断绝了其他公子的念想,谁还敢与长公子争夺?即便是魏王老了,也不会有人找到名目从长公子手中把家业给取了。”
说到这里,曹彰顿了一顿接着说了句:“当年魏王是凭着能耐,暗中在邺城培植了势力,所以才可以一战颠覆二兄苦心经营许久的西魏。而如今的长公子,根本没有那么多顾虑,他要做的只有一件事,就是依照魏王的指派,把他该做的事情都给办好。数十年以后,掌管大魏权势的,必定是长公子无疑。”
曹彰对曹铄的崇敬,可以说是近乎盲目的。
卞夫人并没有机会接触曹恒,也不了解这位大魏长公子,所以曹彰说的话,她也没有立场反驳。
当然,她也不想反驳。
曹铄已经得了天下,如今他的威望也是与日俱增。
任何人和曹铄为敌,都不会落到什么好下场。
曹恒和曹彰进了洛阳。
陪同他们返回的赵云先回家去了。
唯一还没有进入洛阳城的只有曹植。
到了洛水岸边,曹植雇了一艘小船,让船夫带着他,在洛水上闲荡。
船夫并不认识他就是曹子建,还以为上船的只是个普通的士族子弟。
小船在洛水上水波飘荡。
坐在船头,曹植眺望着远处。
他上船的时候,天色还早,在洛水上飘荡了许久,太阳渐渐的落到了地平线尽头。
残阳给西边的天空抹上了一层血色。
洛河的水面在残霞下泛着橘色的光晕。
水波粼粼,好一副洛水残阳的美妙画卷。
曹植顿时诗兴大发,他正打算即兴赋诗一首,却看见后面过来了一艘画舫。
画舫比小船的速度要快一些。
没过多久,它就快要与小船并驾齐驱。
曹植见过的画舫,有不少比追上来的这艘更加精美。
因此,他并不觉得从后面追来的画舫有什么出奇之处,顶多只是在洛水上多添了一道风景而已。
正要扭头看向别处,有个人从画舫的船舱里走了出来。
走出来的是个绝美的女子。
她的步态轻盈体段婀娜,出了船舱来到甲板上,居然迎着夕阳翩然起舞。
看到这一幕,曹植呆住了。
他下意识的站了起来,痴痴的望着那艘从身旁游过去的画舫。
女子还在迎着夕阳起舞,夕阳的光辉铺在她的身上,给她婀娜的身段镀上一层薄薄的光晕,已经渐渐远去的她,在曹植的眼中居然像是从天界落下的仙子,是那么的清新脱俗,是那么的飘然世外。
从女子走出船舱,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曹植视线中,曹植甚至没有看清她的面貌,只是觉着她必定是个极美的美人儿。
站在船头,痴痴的望着远去的画舫,过了许久,曹植才回过神。
他向船夫喊道:“船家,把我包袱里的笔墨拿出来,给我掌上灯,我要写赋一首。”
船夫并不懂什么是赋,只是知道这位乘船的世家公子要写些什么东西,于是先掌上了灯,随后又为曹植取来了笔墨。
把纸张铺展在船头,槽子几乎想也没想,就挥笔泼墨,洋洋洒洒写出了一片赋。
洛水之神,在传说中是伏羲之女,名为宓妃。
她因迷恋洛河两岸的美丽景色,来到洛河岸边,不小声落水而死,从此成为洛水女神。
曹植财情通炼,当然对各种神话熟记于心。
挥笔泼墨,他在纸上奋笔疾书。
当他写到“恨人神之道殊兮,怨盛年之莫当。抗罗袂以掩涕兮,泪流襟之浪浪”时,略微停顿了一下,又接着写了下去。
没用多久,曹植写完了整篇赋。
他把写着赋的纸张举起,逐字逐句的念着。
越念他越觉着心怀荡漾,越念他越感到爽快淋漓。
念了几遍,他把赋收起来往怀里一揣:“船家,临近洛阳的时候靠岸。”
船家答应了一声,撑着船往洛阳方向行去。
从曹植乘坐的这艘小船旁走过的画舫,也正往洛阳方向走去。
船头翩翩起舞的女子已不再歌舞,她的身旁多了高大英武的男人。
男人搂着她的蛮腰,与她一同感受着迎面吹来的风儿。
风中带着湿气,撩起了俩人的衣袂和发梢,给他们多添了几分飘摇的情怀。
被搂着的正是甄宓,而搂着她的当然就是曹铄。
“我在外征战数年,甄姬还是如同往日一样妖娆。”搂着甄宓蛮腰的曹铄望着前方已经被夜色笼住的洛水河面:“刚才的舞蹈,让我仿佛又看见了当年的甄姬。”
“夫君要是喜欢,我以后经常跳给夫君观赏。”甄宓的脸颊贴在曹铄手臂上:“这么几年,夫君在外征战辛苦,如今天下已定,总算是可以过上平静的日子。”
“平静的日子只怕是还过不上。”曹铄摇头:“北方异族虎视眈眈,时刻怀着灭我中原之心。我要是不出兵把他们踏平,他们早晚会有一天攻破关口来到我们中原腹地,祸害中原百姓。”
“有夫君在,异族也是成不了什么气候。”甄宓回道:“只是夫君此后怕是还要辛苦……”
“有些事情当然还得我去办,可也有些事情并不需要我办。”曹铄说道:“我已经传令要曹恒返回洛阳,他也长大成人,从今往后,也该为我分担一些。”
“长公子毕竟年少,夫君难不成要他独自领兵在外?”甄宓诧异的向他问道:“万一有个三长两短,夫君以后怎么向老夫人和大夫人交代?”
“身为曹家的儿子,身为大魏的长公子,他从出生的那一天起,就注定了命运与众不同。”曹铄说道:“出身富贵,并不是要他生来就凌驾于他人之上,而是要他承担更多的责任。要是连异族他都平定不了,又怎么有资格继承我的衣钵和天下?”
“夫君说的是没错,可我还是觉着心里有些放不下。”甄宓回道:“他虽是大魏的长公子,可如此年少就征讨异族,难道夫君不认为过早了些?”
“当年我领兵的时候不过十四岁。”曹铄微微一笑,对甄宓说道:“他如今已是十五六岁,早就成人可以肩负天下重任。我要是一直把他护在羽翼之下,他不懂得人生艰辛,更不懂得天下安定来之不易,即便我把大魏给了他,他也是守不住。雏鹰还会离开老鹰的翅膀,翱翔于天际。他终究是要长大,终究是要肩负起他的责任。不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心狠,而是他的出身注定了他这辈子不可能平庸,也绝对不被允许平庸。”
“夫君说的这些我都明白。”依偎在曹铄身旁,甄宓说道:“我只算是在担心恒儿。他从小就在我们每个人的住处走来走去,早已成了我们每一个人的孩子……”
“甄姬放心好了。”搂着甄宓,曹铄说道:“我突然想起一个典故。”
扭头看着他,甄宓诧异的问道:“夫君想起了什么典故?”
“我想起了洛水女神和你同名。”曹铄微微笑着,对甄宓说道:“伏羲之女宓妃,就是这条河的女神。据说她美艳绝伦,凡是她到过的地方,即便是冬天,山花都会烂漫开放,只为一睹她的容颜。”
“其实我也听说过这个典故,只不过却没有夫君说的那样山花也会烂漫开放。”甄宓回道:“宓妃应当是留恋洛水两岸美景,被淹死在这里,才成了洛水女神。”
“其实在我看来,你就是洛水女神。”曹铄微微一笑,对甄宓说道:“当年的宓妃怎样,我并不清楚。如今的甄宓我却是很明白,你走到哪里,山花都会为你开放,能和你成就姻缘也是我这辈子的一场功绩。”
“哪有夫君这样说话的。”甄宓甜美的一笑,随后又把脸贴在曹铄手臂上,她悠悠的说道:“能陪在夫君身旁,也是我一生的造化。”
画舫向前,曹铄搂着甄宓,而甄宓则依偎在他的身旁。
天色越来越暗,画舫沿着水道向前,船桨拨动水面,发出“哗哗”的响声。
随着船桨划动的响声,画舫向前移动着。
不过小半个时辰,画舫靠上了岸边,曹铄亲自扶着甄宓上了岸。
回到洛阳,才进皇宫,先前迎接曹恒等人的卫士头领就向曹铄禀报,说是曹恒回来了。
“才刚入夜,恒儿回来一定会去母亲那里。”曹铄对甄宓说道:“你先回去歇着,我向母亲问个安就去你那里。”
“夫君今晚……”曹铄说要去她那里,甄宓顿时喜形于色。
“明天一早让你浑身乏力,起不了身。”曹铄冲她眨巴了两下眼睛。
甄宓低头欠身向他一礼:“妾身在住处恭候。”
“看来你是真的很期待了。”捏了一把她的脸颊,曹铄哈哈一笑,吩咐众人各自退下,他则由几名皇宫后院的女卫士陪同,往丁瑶住处去了。
来到丁瑶住处,曹铄进了门,果然曹恒就在这里。
父亲来了,曹恒赶紧站起来行礼,随后低着头站到一旁。
曹铄向丁瑶躬身一礼:“孩儿给母亲问安了。”
“恒儿回来多半天了,也没见你的踪影,哪天不出去,偏偏要选在今天。”丁瑶没什么好气的说道:“好在你这会来了,要不我还真打算明天一早就派人把给你找来。”
“我估摸着母亲会这么做,所以自己先来了。”曹铄回了一句,随后扭头看向曹恒,使了个眼色:“还不给祖母揉揉肩,杵在那里像根木头似得。”
曹恒低头答应了,快走到丁瑶身后,为她揉着肩膀。
“还是我的孙儿孝顺。”曹恒为她捏着肩膀,丁瑶笑眯眯的夸了他一句,随后又瞪了曹铄一眼:“像根木头似得站在那里坐什么?有什么话不知道坐下说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