93、菩萨蛮(三)(2 / 2)

那自私自利的地主婆丫头片子,穿绸衣,坐高位,梳起发髻,执着银勺玉箸,优雅地坐在桌前用饭,竟成了他将军明媒正娶的夫人。

丫头们将桌上餐盘撤下去,换上笔墨砚台,她指下拨弄着算盘,一盒碎银挪过来,随之在账册上记上一笔:“临将军,你的钱我们还清了。”

见了鬼,又是“我们”,哪里来的“们”!

他瞧了一眼里头白花花的银子,警惕地问:“沈将军可有醒过来”

苏倾笑了一下,仍低头拨弄算珠:“没有啊。”

“那……那西院凭什么做主他的婚事”

苏倾嘴角微微上扬,携了几分挑衅的狡黠:“长兄如父。”

临平七窍生烟。

再瞧苏倾着绸缎锦衣,发髻高盘,露出一段修长的颈,耳下两枚滴珠耳坠摇摇晃晃——果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,他此番竟然从这小丫头身上,看出几分装模作样的主母气度。

“那你以后怎么打算”

“临将军,你知道琼岛吗”她不答反问。

“怎么了”

“听说那里风景如画,四季如春。”她抬起乌黑的眸,“你想不想搬过去住”

“我疯了么”临平讥笑,“风景如画,关我何事好好的京都荷乡不待,要跑到边境去住。”

苏倾笑笑,不再言语了。

二月里倒春寒,夹袄一时是褪不下去的,院子里面放了辆板车,板车上铺好了崭新的被褥,那聋哑的丫鬟立在旁边等着,忧心忡忡地望着门里。

“行么”

“不……不行,哎呀。”背着沈轶的柳儿手一松,昏迷的人从他背上跌回床上去,好在床榻是软的,总算没有摔着他。

“夫人,我再试试吧……”他期期艾艾地看着苏倾。

这是东院里唯一的男人,却弱不禁风得背不起个病人,岂不让人笑话

“让我来吧。”苏倾叹一口气,拍拍袖子,弯下腰来。

“您肯定不行……”

苏倾却拗,她弯着腰不动,反手拍拍自己的肩膀,柔声道:“我试试。”

柳儿扶着沈轶,架在她柔弱的的肩膀上,苏倾感觉到肩上重压,一时没言语,眼泪却掉了下来。

柳儿生怕将她压坏了:“夫人……”

苏倾反手把眼泪抹了:“没什么,走吧。你在后面搭把手。”

裙裾微微前晃,像拍上沙滩的浪头,她一步一步地往门外走。

他很轻,她都可背得动的,岂不是太轻了

三个人保持着这种姿势,慢慢地跨过门槛,其实也没有几步路,这是一种练习。她知道他们能快速顺利走到板车面前,便够了。

她半背着沈轶走,他的头埋在她颈上,裙下的脚一步一步地迈着,每一步都脚踏实地,走出檐下,到了院落中。

忽然,有什么微凉的东西落在她鼻尖之上,很快地融化了。

她微微抬起头,看见发丝上挂着几枚晶莹的六角冰晶。

她负着重担,只看得到地,看不见天空是淡黄色的,像是被击漏了一般,黏连在一起的雪花,纷纷扬扬地从天幕上落下。

“夫人……”

她听见丫鬟们在忧心叫她,她和沈轶的头发和衣襟上,落下了片片雪花。

“下雪了。”她一面走着,一面喃喃。

微微侧头,脸颊碰到了他的鼻尖,她喘息着,从她微启的唇中呼出了白气,她快乐地同他笑着:“看见了吗下雪了。”

他的脸埋在她脖颈上,耳鬓厮磨一般。雪花融在他脖子背后的时候,他的睫毛颤了一下。

板车停在亭下,车头搭在石案上,车上平躺着盖好被子的沈轶。苏倾坐在亭中,淡黄裙摆倾泻于地,安静地看外面纷纷扬扬的落雪,还有院子里嬉闹着的丫鬟们。

“本以为天气要热了,不想又下雪了。”

“夫人好像很喜欢雪。”

“夫人什么不喜欢见了小花小草也像没见过似的。”扫雪的丫鬟们都笑起来,却扫得更加卖力。

“临将军!”有人眼尖,看见临平的靴子踩着薄薄一层积雪走到亭子前来,似乎愣了一下,脚步顿住了,默不作声打量着苏倾。

半晌,他走过来,怪异地说:“我怎么觉得,你越长越同以前不像了。”

苏倾抬眼,颈子从毛绒斗篷里伸出来,肌肤赛雪,那一双乌黑的杏仁眼,潋滟含光,像是一对宝珠。

她顿了一下:“长大了,总是会变样的。”

“胡扯。”临平紧绷地瞧着她,满眼都是难以置信的警惕,“你越长越像那个女人了。”

“谁”

“沈祈的大夫人。”

二人对视数秒,苏倾垂眼笑道:“你还见过她”

“京都中出名的美人,谁还不留心看着”

苏倾点了点头:“临将军坐。”

“你把他推出来做什么要带到哪里去”他瞥了沈轶一眼,坐时拳头握紧,审视着她,如临深渊:“你到底是不是……”

太蹊跷了,不信鬼神都不行。

“临将军,北边战事如何了”

临平莫名其妙:“你在说什么”

“听闻此战已三年,国内虚空,叛党四起,北边两城若守不住,北国一进来,可是要混战了。”

“你怎么知道就守不住——这跟你有什么关系”他听得心内直发凉,“我在问你话呢。”

外面的雪仍在簌簌下着。

院墙之外,有个穿斗篷的锦衣男人皱着眉头,匆匆踩雪而,随手抓过一个丫鬟,漫不经心地问道:“叫小艾的丫头是哪个”

下一刻,目光无意划过不远处亭中少女的侧影,却像被雷劈中一般,登时愣在原地:“那个……是谁”